新高考时代，高中生遇见人生新问题

“以前在高三才会关注的事情，现在要提前到高一了。”

撰文 | 刘瀚琳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听到“以后想做什么”这个问题，静默了几秒后，教室里热闹起来——

“金融？”

“百万年薪！”

“土木呢？”

“不是说‘天坑’吗？”

“心理学！”

“能听好多八卦吧！”

参与讨论的是一群刚上高一的学生，这或许是他们首次正式开启关于职业角色的讨论。三个月前，这些年轻人刚入读北京交通大学附属中学（以下简称“北京交大附中”）。高一开学第四个月，大家已经填报了一轮模拟分科志愿。

现在他们要慎重考虑，在即将到来的第二学期做出决定，并开始“走班”：新高考改革落地后，选择不同科目组合的学生根据选课需要，在不同班级流动学习。

学校请来的生涯顾问打开幻灯片，里面有五份测评报告。这是学校生涯课程设计的一部分，他们希望引导学生了解自己的兴趣、能力、性格、价值观后，辅以专业量表，给学生提供生涯测评，作为参考。

测评分五个维度：兴趣测评、选科指导、工作价值测评、多元智能测评和人格测评。简单来说，就是根据每个人的性格特质以及兴趣特长，制定一些偏好的选科方案，提供一些适合的专业选择。

如今，在中国一些高中，生涯教育课程已经被划进了课表。

“不知道为何要学习”

北京交大附中的生涯教育课开始于2009年，那时新高考改革还未开始。北京交大附中加入北京教科院课程中心生涯项目负责人王红丽课题组，开展生涯课程研究。

就在2008年，受全球金融危机影响，中国经济发展不稳定因素增多，大学生就业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中华人民共和国就业促进法》《就业服务与就业管理规定》开始实施，职业生涯教育在制度建设上更进一步。同时，《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刚要（2010-2020）》首次提出要建立学生发展指导制度。

在课程探索初期，生涯教育重点聚焦职业规划。但物质丰裕的年代，学习不再只为填饱肚子。李响是学校心理教研组的组长，时常有学生问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学习。”

升入高中阶段的头几个月，学生心理咨询量变大，“学不明白，自我怀疑”“不同于应试教育相对传统单一的评价机制，大家需要了解自己，分数只是人生规划的一环。”

教研组发现了这种现象。他们将研究重点从生涯规划改成生涯发展。“这个过程不再只聚焦帮孩子规划就业，而是要先探索自我、打开视野看世界。”李响说，学校的课程开始侧重了解学生个人的生涯兴趣、价值观、性格、能力以及梦想。“除了就业后的薪酬待遇，有没有其他想要收获的部分？我们更想挖掘出学生自我的价值感和希望感。”

为此，学校开发了体验课。比如“巅峰谈判”，同学们通过交换资源和谈判技巧，帮助别人并换取金币。活动中涌现了一些案例：有人帮内向的同学快速融入团体，用这种方式换“金币”。也有人凭谈判技巧空手套白狼，过程异常顺利。

活动结束，大家要复盘，反馈总有意外发现。有学生表现“社牛”，但乐群属性并不高，交流于他非常内耗。“这种情况，不能武断地推荐他去一些社交密度大的行业。”李响说。

北京交大附中学生们的生涯体验课。（受访者 供图）

校方还通过一些资源，让学生参加游戏公司的实践体验活动，了解一款游戏诞生的过程。“看看他对设计、制作、测试等环节，哪个感兴趣，从业状态是什么样，是否想规划计算机专业方向。”

她发现，信息爆炸的年代，学生对周遭环境的了解远超十年前。他们可以通过各种方式获取信息。这种情况下，传统应试时代的题海战术已经不再适用。

“他靠做卷子缓解焦虑”

2019年，《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新时代推进普通高中育人方式改革的指导意见》要求各地制定学生发展指导意见。随后浙江、上海、山东、福建、广西等地开始出台相关指导性文件。

同年，北京师范大学项目组对试点省份高中教师、学生、家长、高校教师、学生发放了7.18万份问卷发现，81.5%的高中学生、77.7%的高校学生自主选择考试科目，学生自主性明显增强。但改革中前期，学生出现选科趋易避难、盲目选科的情况，物理选考人数大规模下降，给高校人才培养带来挑战。

部分高校教师发现生源质量下降，学生不及格率增加。“对这种比较复杂的情况，如果在学校层面不进行生涯教育，学生是非常茫然的。”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教育政策研究院副教授王新凤说。

北京交大附中曾做过一份调查，高一第一学期生涯课开课时，占比约30%的学生对未来没有规划，第二学期比例会降低，但总有一部分人要慢慢摸索。

这种情况在上海市洋泾中学同样存在。洋泾中学在2011年初开始了“生涯教育”的探索，是上海最早探索生涯教育的中学之一，学校设置了校友访谈、职业体验、给10年后的自己写信等活动。

前任校长李海林认为应该将“生涯教育”纳入“责任教育”，目标是培养有责任的学生。他说，“生涯教育承责任教育之流、启人生教育之脉；做好生涯教育，意义深远。”

那时按照学校的规划，高一认知生涯，高二探索生涯，高三选择生涯。

2014年，上海成为全国首批新高考改革落地的地区，“以前在高三才会关注的事情，现在要提前到高一了。”洋泾中学心理健康教育负责人徐琳说。

与北京交大附中相似，洋泾中学也与校外咨询机构合作，发放量表并指导学生选科。智能平台的优越性在于填补信息差，“全国有3000多所大学，792个专业，我们能通过平台知道大学和专业的具体要求和信息，这是非常有价值的。”

更让人恐慌的问题也出现了。即便并不缺少信息和活动课程，徐琳发现，基于过去的学习惯性，有些学生“手不能离开卷子，靠做卷子缓解焦虑”。

有位上海交通大学的老师向徐琳抱怨，“面对很多所谓优秀学生，高校培养不出来他们的创新力。”徐琳见过不少孩子，考出了不错的成绩，踏进了重点院校，忍受着不喜欢的专业，直到毕业，发现进退两难。

徐琳说，生涯教育关乎就业，但也看重学生自我探索、综合素质的培养，需要学生、家长、教师合力完成。

“不听话”的孩子

这些年，不少家长向徐琳诉苦，原因是孩子“不听话”：“有的孩子很擅长园艺，家长让她学法律；有的孩子对电子竞技感兴趣，家长觉得打游戏没出息；有的孩子热爱体育，家长要求他学工科……”“别低估孩子的成熟度，有时他们想得比我们清楚。”

一名高一的学生对她说，想当一名社会工作者。他看过一本书，讲的是在美国一座精神病院，社工们帮助精神病人回归正常生活。“我告诉他在国内，社会工作可能很累，收入也不高。但他说，这份工作带给他的精神价值能够补偿物质给他的满足感。”

“生活条件提升之后，孩子们除了物质追求，还会考虑到自己的人生意义。”花火毕业于洋泾中学，如今是一家中外合资高科技企业人力资源部学习与发展负责人。回想自己过去十多年的求职生涯，她觉得自己很幸运。

成长过程中，花火的母亲没有对她进行太多干涉。母亲曾见证化工行业如何从抢手的“香饽饽”走向落寞，也意识到个人认知的有限。那时候，生涯教育课程还没有在全国开启，她只记得报志愿前，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陆晨虹提醒全班同学，“（选）学校可以听家长的，但专业要听自己的。”

最终，她去了一所985院校，学了心理学，度过了快乐的六年。即便如此，她的从业道路依然没想象中那么顺利。

因为各种阴差阳错，在毕业的最初五年里，她尝试过项目专员、市场研究顾问、人力资源专员等工作，不少招录要求都与心理学沾边，但工作的繁复与琐碎仍令她始料不及。

那是几年“极度痛苦”的日子，她想从事培训行业，但也只是个遥远的心愿。煎熬的时候，她提醒自己，“现在所有的经历，未来都会成为我在课堂上最动人的故事。”

后来，花火如愿找到了和培训相关的工作。求职时，她早已不是应届生身份，也没有丰富的培训经验，她不掩饰对这份工作的渴望，讲述自己之前如何为新员工做培训，她还花了自己3个月的工资去参加培训师认证项目。

她被顺利录用，对方以更高的薪酬和职级邀请她加入。她回头看，感念过去那段极度痛苦的时光。她终于感受到，“当你决心做一件事情，全世界是会为你让路的。”

“没什么行业是一成不变的。“所以我不问我的孩子，将来做什么工作，更多是问他，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热爱和价值取向会比一份工作更牢固。”花火说，“从这个角度看，生涯探索从幼儿园时期开始都不为过。”

这些年，徐琳试着让孩子们先认识自己，接受价值的多元性再论其他。学校里曾举办“价值拍卖会”的活动，假设每人手里有1000万元，大家都愿意为什么买单？她告诉他们，参加这个活动要尽量真实，不隐瞒。于是有人要砸几百万元，只想谈一场完美恋爱，有人就要做慈善，也有人要帮父母还房贷。

关于未来的愿望没有高下之分。“我们也无法撇开阶层评判孩子们的生涯发展，但至少现在获取信息变得便捷，大家能开拓眼界，了解更多。”花火说。

令人遗憾的是，虽然新高考改革已在全国大多数地区开启，但关于生涯教育的探索还是集中于中心城市。

一位常年与学校对接的咨询机构负责人坦言，这个概念在中国仍然比较陌生，大多时候只是悬于纸上。

“生涯发展不是一锤子买卖，不是有一个规划就可以，它是一项系统工程，需要让孩子们长期探索。”这位负责人表示，生涯发展要整合很多资源，在一些欠发达地区，学校经费都吃紧，遑论生涯教育。

“市场上生涯规划师受欢迎，是因为在不确定的未来里，家长们需要一根救命稻草，一个看似确定的答案，但这些答案其实也充满未知。”王新凤说。

她想起中国科学院院士郑泉水在不久前的全球创新人才论坛的主题演讲中提到，“我们的孩子问不出没有答案的问题。”她很认同，“这个世界变化太快，如果我们总在追求精美的答案，孩子们一直在反复学习和强化过去的经验，无法应对未来社会更加复杂的难题。”

在采访快要结束时，我和几位高一学生交流，惊讶于他们掌握的信息量。高一第一学期，他们已经完成了生涯兴趣测评和MBTI人格测试，有了初步分科意向，只是心里还有纠结。一个男孩说，他是INTJ型人格，擅长分析，正在考虑两个从业方向：金融或刑侦。紧接着，他开玩笑，“我对刑侦比较感兴趣，但家里说，敢学刑侦，把腿打断。”（文中花火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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